第一章(1 / 2)

仲夏炎炎,风里带的都是闷热的气息,被日头炙烤的树木繁叶到了晚上才稍许精神了些。

风吹过堰塘,湿润的水汽刮向山间,覆在草头叶下,一路泽泽攀升,隐约有了起雾的架势。

山深树密叶青,恰逢浓重黑天,山下的农家皆已熄了烛火,老老少少摇着蒲扇躺在竹床上纳凉歇息,闭着眼不见愈发阴沉青黑的高山密林。

杨柳半坐在水面,倚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臂远的男人,水花四溅间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,一头乌黑粗硬的头发随着他的起落盖住了脸。

“你现在比我更像个水鬼。”她轻声嘀咕,看男人游远了她也跟了上去,担忧道:“别往前游了,知道你水性好,但前面有个深坑,你万一失了力我可没法喊人来救你。到时候也像我,成了离不了水的鬼。”

话刚落,男人便掉头往岸边游,朦胧的月色洒在浸了水的脊背上,拨水的手臂带动肩甲的肌肉起伏,对于待嫁的黄花闺女来说,这不可言说的一幕太羞人了。

杨柳抿嘴一笑,撵上去抬手抚过,自然什么都碰不到,她也不在意,收回手偏头看神色放松的男人,自言自语道:“莫不是你能听见我说话?那我不该提醒你的,你若淹死在水里,我俩也能做对鬼夫妻,不枉我看了你的身子。”

男人脚踩湿泥,大半截身子露出水面,一步一步往岸上走,拧发的水珠穿过杨柳透明的身子滴在水面上噼啪作响。

岸边的石头上放着干爽的衣裳,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,头一次是无意撞见,如今已经隔了一年了,那一坨还记忆犹新。她转过身捂住没有温度的脸,娇斥道:“你这浑人忒不讲究,也就是我做鬼了,否则你污了我的眼可得娶我进你家门。”

岸上起了脚步声,男人攥着一团还在滴水的短裤沿着小路往山下走,乌黑的头发不伦不类的用棉布巾子包在头上,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。

“哎!这几天有偷鱼的,你今晚别走了,我陪你捉贼。”杨柳见他离开才想起正事,恨恨道:“不知道哪个村的,隔三差五来撒网偷鱼,坏了良心。”

她离不了水,站在半陷水中的石头上看男人穿了衣裳越走越远,明知他听不见,还不死心大喊:“要下暴雨了,堰里的水要放,不然漫坡了,鱼都跑了。”

成了水鬼后她对空气里水汽的变化特别敏感,早在傍晚时她就察觉到要变天了,现在果然已经起了水雾。

男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,杨柳改站为坐,抱着双腿看着远处发呆,山里有野鸟时不时的夜鸣声,也有兔子啃食草籽的啮啮声,更多的是树叶摇晃的沙沙声。

直到记忆里的村庄传来短促的狗叫,她转身踏进水里。

人已经安全到家了。

不可避免的,她想到她的家,她的家在村东头,离这个山脚下的堰塘很远,远到她死了五年,日日夜夜不阖眼也不曾见一个血脉亲人路过。

罢了罢了,她深深吸了口气,踏着水去看她的鱼鳖。她初来的那一年,堰里只有两只鳖,一公一母,到了今天已经有了八十九只,每一只她都取了名,也辨认的清。

水面浮出不少鱼,嘴巴一张一阖地呼吸,杨柳从水面路过丝毫没惊动它们,她看到那只少个眼珠的鱼,是前段时间从渔网里挣脱刮掉的,还有那个断了尾巴的,小时候差点被黑鱼吞吃入腹。

多数的鱼她都认识,她这些年就是靠跟鱼鳖打交道打发时间的,但也只是她能看见它们,它们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。

看了鱼数了鳖,她又忙活着看堰口。

仲夏天,雨如川,前些天下过一仗雨,堰里的水已经快漫过塘,放水口堵着的泥沙已经被泡得松动,那个糊涂男人也没来检查修补过。

“今晚你们都知趣些,别往放水口凑。”

她同鱼一样把脑袋探出水面半浮着,苦恼的随着水波晃动,眼看着天上的星子暗淡,月亮隐入云层,感受着空气里越发厚重的水汽,也不再心存侥幸。

心想主人家都不在乎,她一个水鬼操什么心。

雨滴落下时,杨柳仰躺在水面上,举起手看风雨裹挟着青绿的树叶穿透她落在水里,又随着水波飘远,她脚上一蹬撵了上去,轻飘飘地压在树叶上,回味着记忆里树的味道、草的味道、黑泥的味道……

雨越下越大,山上的雨水也沿着水沟淌了下来,越来越多的树叶草渣流进堰里,顺着打转的水波聚成一团,杨柳在其中看见了各色鸟羽、兔毛、鸡翎。

下雨天给堰塘带来了活水,也给她疲乏无聊的生活带来一丝惊喜和生气,她的生活很沉闷,一场风一仗雨都能让她高兴一阵。

这个堰淹死过人,又在山脚下,村里人鲜少从这里走,就是进山也有意绕过这个晦气的地方,一年里她看到过的人还没手指多。也就程石那个男人不讲究,敢在炎热的夏夜下水洗澡,真是胆大。

有他过来,她才有了能说话的人,也开了眼长了见识,嘻嘻。

……

堰里的水漫过放水口,鱼顺着水流跳过堵着的泥沙落进水沟里,摆着尾巴欢快地跑了。杨柳抱臂站在一边看着,每跑一条肥鱼她都心疼得直抽气。

“我的鱼!都是我养的!都跑了!杀千刀的快来堵堰口!”

“豁尾巴,你也要跑!”

“……”

“跑吧跑吧,我也跑了算了。”她试着抬腿跨过放水口,毫无意外她迈不过去。

天色半明,远处有了脚步声,不算陌生的脚步声让她愤怒,偷鱼的都比那个懒男人清楚堰塘的状况。

两个男人在放水口拉了张网,半柱香的功夫就满了网。

“大哥快走,这堵着的泥沙要被冲塌了。”

“该多带张网的,程家那小子就是做惯了少爷,这口好堰放他手上糟蹋了,多肥的鱼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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