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回和她上次躲开蒋家不一样,蒋老爷子为着蒋奉林成全她,她要离开这件事过了明路,蒋家传话来,她便回去了一趟。
书房布置如旧,一处都不曾动。
老爷子睡过午觉起来见她。
苏答在桌前站定,叫了声“爷爷”。
他没立刻说话,慢悠悠喝了口茶才道:“你留在家里的东西,有要的就自己拿走吧。”
苏答一顿。
她和蒋家的关联本就不多,一是蒋奉林的存在,二是她留下的那些曾经生活过的痕迹。
到这一刻,她忽然才有实感,他原来是真的要放她走。
老爷子似乎没打算和她多说,杯盖轻撇浮沫:“行了,没事就出去吧。”
苏答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,小时候她怕他,大了不亲近,他们一向没话。站了几秒,她转身往外走。
“该给你的那口饭,蒋家都给了。”他在背后突然开口。
苏答在门边停住脚,回头看。
“不管你对蒋家是什么想法,奉林对你的关心疼爱,我想你自己清楚。”老爷子停了两秒,随即苍老的声音又更低沉两分,“蒋家和你,两清了。”
苏答对他的后半句生出疑惑,没等问,下一秒他就转身走到窗边背对她。
她动了动唇,只能咽下话,离开书房。
苏答以前的卧室在二楼走廊尽头,阿姨事先打扫干净,过来告诉她可以上去。
内里摆设不变,还是以前读书时那样。她在屋里踱步半圈,手抚过桌台,流动的时间好像将她包裹住,而她晃晃荡荡,在这片安静里沉浮。
背后的脚步声唤回她的思绪。
一回头,就见蒋诚铎站在门边。
他旅行结束回国有一阵,苏答和他并不亲厚,这还是他回来后第一次见。
蒋诚铎和蒋奉林有点像,不多,略微几分,气质更是不大一样。他看见她总没有笑模样,一张脸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。
“该恭喜你?”
苏答要出国的事他已经知道。她想离开蒋家不是一天两天,他平静的话音里多少带着点阴阳怪气。
苏答口吻尽量平静:“用不着。”
说来,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,他们好声好气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她的母亲以前是受蒋家资助的学生。
从客观立场看,他们收留了她,她应该感激涕零。然而她始终没有融入他们,除蒋奉林以外,他们也没有谁真正接纳过她。
这间房里的东西她没什么想要,和蒋奉林有关的早在搬出去时就带走,苏答无声吐了口气,不想这个时候起无谓的口角,打算绕开蒋诚铎下楼,还没提步,他忽然把手里的东西递向她。
“什么?”苏答没接。
他近前一步,塞到她手里。
瞥他一眼,她打开一看,细长的礼盒里是一把折扇。扇面上是水墨,简单笔触,勾勒出清浅和浓郁交织的水乡。
落款是她喜欢的一位画家的作品。
蒋诚铎说:“你不是喜欢他的水墨,上次在茶庄碰见,托朋友请他画了一幅。”
苏答顿了一下,盖上盖还给他:“不用了,你自己留着吧。”
他不接,在她面前不动作,声音沉了点:“贺原给的东西愿意收,我给的就不愿意收?”
苏答见他又是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,看着她好像很不开心。她皱了皱眉,要把东西塞还给他。
蒋诚铎忽地说:“我会照顾好小叔。”
她动作一顿。
他表情凝着,眼神一直落在她脸上:“不会让他有丁点差错。”
说完就转身出去,苏答反应不及,没来得及把扇子还他。
老旧的宅子,二层没有别人走动,廊外静悄悄的。
她的房间开着门,窗帘掩着,室内昏昏暗暗。
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原地。
苏答垂眸看向手里的长盒,片刻后,将东西放在桌上,提步出去。
就留在蒋家吧。
她不想要。
那么无论是蒋诚铎给的,还是贺原给的,不要便是不要。
空手从蒋家回来,苏答歇了片刻。
点好送上门的晚餐,她整理公寓还剩下的食材,发现贺原之前送她的那瓶酒没喝完。
打开过的东西无法完全密封,再不喝要坏了,她索性坐到餐桌前,自斟自酌。
贺原那么要面子又强势的人,一贯不喜欢被人忤逆,不知道她的微信是不是已经被他拉黑。
苏答喝着酒,想起他那张冷然的脸,轻轻笑了一下。
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。
从她高中见到他那时就是。
返校参加大学庆典那回是他们真正认识,但其实早在那之前,他们就有过交集。
高一的时候苏答转了学,被蒋老爷子送去读更符合他标准的学校,贺原的表弟蔺阳就在那个班上。
她得罪了和蔺阳一起玩的人,结下梁子,渐渐演变成她和蔺阳的矛盾。
有一次同学聚会,她和蔺阳在走廊起冲突,争执间,她忍无可忍泼了他一身饮料,气怒过头的蔺阳将她推搡到墙边。
后来是贺原出现斥责制止。
蔺阳很怕他。
那会正读大学的贺原已经开始处理贺氏事宜,当天正好在那有饭局。
他气宇轩昂地出现,众星拱月般被簇拥在中间。而苏答,十分狼狈,咬着牙不肯掉泪,满嘴都是血腥味。
那时轻轻一瞥,他不怒自威,眉眼淡薄如高山顶上雪。
羽毛一般落下,又重重嵌进她心里。
所以在多年后返校庆典遇上,她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被他扰乱心跳。
喜欢他这件事,从很早以前生根,在一年前萌芽,直到现在,漫山遍野地开完又枯萎。
他说他去瀚城是因为蔺阳,她是相信的,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撒这样的谎。
他和倪棠究竟如何,她已经不想去猜了。
她只是突然明白,她要的他给不了。
苏答喝完杯底最后一口酒,拿起酒瓶重新给自己满满倒上。
她可能有些醉了。
佟贝贝打来视频电话,一接起,那边看着她也这么说。
“你那酒量可少喝点,等会真醉了……你别不是已经醉了吧?”
她要出国,佟贝贝有好多话好多事要和她讲,这几天每天都聊个不停。
苏答看着视频那边,吃吃地低笑:“没事,我就喝一口……”
一口。
再一口就好。
她端起酒杯细细地品尝,从唇齿,到舌尖,再到更深的隐隐钝痛的地方——
恍惚间,终于觉出。
这入口的甜喝到最后,原来竟是苦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