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人知道刘宽给公孙珣留下了什么遗言,因为当日晚间,宿在孟津渡口的公孙珣在独自看了数遍遗书之后,便干脆一把火烧掉了书信。
第二日,他依旧留在了孟津,却是连番上书不止,一来代传司马直遗书,二来为郭典请封,三来请见天子。
书至,天子许其所请,特召其入洛面圣。
这一次相见,天子选在了濯龙园,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园。
因为不是在殿上,所以公孙珣只是撤去佩刀,便从容步履入内,然后见到了天子……有意思的是,坐在亭中的天子身穿便服,身边也只有一个站着的中黄门蹇硕算是有名有姓之人,其余便只是寻常宦者与宫女了。
很显然,这一次相见对天子而言无疑是用了心的私下相对。
“免礼吧!”天子远远抬手示意。“只是私下相谈,我也不称朕,卿也不必拘束……且入亭中来坐。”
“臣谢过陛下。”公孙珣面无表情,并未做任何推辞,就干脆上前入内,落座在了天子对面,然后便直身抬头来与对方四目相对。
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,至于是不是最后一次那就不知道了。
公孙珣仔细看去,第一感觉便是这位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天子容貌颇为瘦削,然后气色极度不佳,俨然是沉溺于酒色多年,多少有些被掏空了的感觉。不过,其人到底还是中人之上的容貌,算是有些俊秀之意……而且公孙珣还知道,这位天子自幼受刘宽、杨赐等人的悉心教授,单以经学而言,底子比他这个半吊子还厚,而且还极擅长作赋,昔日在鸿都门学多有作品传出,算是个有才之人。
当然了,如今看来,他不仅擅长作赋,更擅长加赋就是了。
二人相互看了一会,然后天子率先开口:“卿专门上书,自请入洛,可是有何打算?”
“臣请辞河内守。”公孙珣昂首答道。“诸事纷扰,近日恐难领实职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天子早有预料般的微微点头。“刘松也上书说了,故太尉生前有言,要将身后事全权托付于你,而郡守有守土之责,不可轻易离境,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……准了,也不与你虚职了,且等丧事后再与你加官论职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公孙珣微微欠身,并未有多余言语。
二人上来一问一答,亭中便立即陷入到了奇怪的沉默之中。
隔了好大一会,天子方才继续言道:“卿之前还有一奏,郭典既然已经确认殉国,自然要予以加封,我已吩咐中台处置。”
“陛下明鉴。”
“被人嘲讽为鲁哀公之流,所谓生于深宫之中,长于妇人之手,未尝知哀,未尝知忧,未尝知劳,未尝知惧,也未尝知危……如此人物,也能称明鉴吗?”天子张口即来,俨然是学识丰富。
公孙珣知道对方是在说什么,之前加赋以后,第一个出声反对此事的庐江太守陆康在自己奏折中,直接将眼前的这位天子比作为历史上的鲁哀公,而天子自己所言便是历史上鲁哀公的典型评价。
怎么说呢?
公孙珣是很想点头说一句‘你颇有自知之明’的,但终究只是保持沉默……而这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。
天子见状嗤笑一声,居然没有生气:“卿真是边郡将门之后。”
公孙珣依旧不言。
“卿代呈的司马直谏书我也看了。”天子继续言道。“既然各地多有困难,那确实不敢催逼太紧……嗯,我已经下诏暂缓催缴修宫钱了。”
公孙珣第二次认真打量起了这位天子,之前因为对方大度而产生的惊异也瞬间消失无影。想司马直拼死一谏,居然只是暂缓催缴,不知道若是那位吞药自杀之人还在此处,是不是还需要他来叩谢天恩呢?
简直荒谬!
“卿所奏三事我已经都准了。”天子打了个哈欠,却是继续言道。“我也有一问想听听卿的肺腑之言。”
“陛下有垂询,做臣子的自然要实言以对。”得到对方首肯后,公孙珣此时其实已经对这位天子丧失了兴趣,只是想快点结束这场需要忍耐的觐见而已。
“据我所知。”天子稍微打起精神,认真言道。“天下间的世族、豪族,其实并不缺钱,如卿家,我幼时在安平就曾听过安利号的大名,还买过卿家东西……可为何连卿也要拖延修宫钱呢?”
公孙珣终于忍不住失笑:“陛下,若臣以私产充河内修宫钱,怕是今日交了,明日便要被张、赵等常侍以邀买人心之名给奏罢免官的,说不定还要下狱……届时连个为臣鸣冤之人都难找。”
“这倒也是。”天子继续言道。“可即便如此,河内如此富庶,此番又没有大疫和叛乱,就真的取不出五千万修宫钱吗?卿到底是怎么想的?”
公孙珣并未直接回复,而是看了看立在天子身后,那个身材高大,扶刀矗立的中黄门蹇硕。
蹇硕被盯得莫名其妙,也只能佯做不知。
“臣大概是担心郡中士民的钱最后都被朝中阉宦给贪污了。”就在天子略显不耐之时,公孙珣给出了一个有些荒唐,却又非常主流的回复。
“司马直在奏疏中说天下汹汹,各州郡也都凑不齐修宫钱,难道都是因为如此吗?”天子也是一时失笑。“不是大疫、兵祸和时节吗?”
“凑不齐修宫钱或许各有各的难处。”公孙珣回过头来正色以对。“天下汹汹,也未必没有豪强恣意妄为、世族腐败无度的缘故,但更多的还是这些阉宦子弟门生为祸一方的缘故!”
“蹇硕,你听到没有?”天子依旧带着笑意回头。“士人们总是说天下事是你们坏的,如今连卫将军这种边郡出身,以武功立世之人居然也说是你们弄坏的!难道真是你们弄坏的不成?”
蹇硕无言相对,只能下跪叩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