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沉浮在一片白茫茫的云端中,疲惫感压得他没有太多力气动弹,过往的回忆在少侠脑海中一个又一个的冒头,一片黑暗之中,面容模糊的人群围上来,开始大声叱责他。
没关系。少侠对自己说,不论是在骂他什么,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。
他不知道被谁推搡了下,但少侠没有反抗,甚至自己主动顺着力道的方向走几步,直接一脚踏空,摔进了深渊之中。
少侠在迷茫中生出丝疑问,这些完全没有逻辑不知所云的发展……难道他是在做梦么?
不断下坠的身体被人接住了,比自己稍矮些的少年拥住他,怀抱炙热又坚定。
黑黢黢的世界便亮了起来,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两人的发梢上,他看到了少年时的薛坚,以及他们两人紧紧交握的手。
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,少侠被他牵着,迎着雁门关的落雪前行。
在前面行走的少年身型逐渐拉长,握住他的手也慢慢转为了成年男性的手。等少侠忽然反应过来时,薛坚已成长为重逢后的模样,本来相握的手也变为薛坚单方面钳制着他的手腕,少侠没能明白怎么会发展成这幅场景,困惑地想抽出手,薛坚却捏得更用力了。
“不管发生什么,我都不会再松手。”
对方道出似曾相识的话语,画面又倏忽变换,薛坚压住他的身体,让他动弹不得。他脸边的伤口泌血,情绪激荡到瞳中都泛红。
一滴温热的血珠滚落到少侠的脸上,他浑身都像被这液体的温度烫到那样,轻微地颤了下。
“嗒——!”
少侠忽地被惊醒。
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,还是下意识抬头面向声音的源头。牢门撞击的声响清晰又尖锐,几息之后,来人的脚步声停在他的不远处。
是谁来了?他居然会松懈到对方走这么近才听出来。
少侠靠坐在墙壁上,呼吸轻浅的几不可闻。他极力想提起精神,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,又或者睡得不好,他感觉思维比往常迟钝不少,梦中意识飘忽不定的不适感也被带到现实,让他脑中发晕。
“许久不见。”对方主动开口,“你还记得上次分别之前,答应过本帅什么?”
……是李光弼的声音。
“原来是李将军……不,该唤您李元帅了,太原一别后,确实许久不见。”
少侠想起昔年城墙之上,目之所视四面环敌,自己终日东奔西走,只为博太原之役的一线胜机。
他立于李光弼身后,见灵武急报频传,而李光弼眉头紧蹙,多方打探后才意识到,太原虽然集聚武林众多英才,却面临严重的内忧外患。
外有叛军虎视眈眈,内有奸商谋财害命。幸有叶琦菲及时来援,带来不少粮草物资,才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候。
史思明、牛廷玠、蔡希德、高秀岩久攻太原不下,安庆绪一纸诏书,命蔡希德继续攻打太原,其余人带兵回守。
听闻大军退兵,少侠心中欣喜不已,李光弼却道燃眉之急虽解,但史思明回范阳受封,未来必成大患。
对着舆图,李光弼陷入沉思,久久未语。后来他暗中约见少侠,把利害关系逐一陈列,末了将防身佩刀递给他,给出了一条少侠从未设想过的路:
——此去难回,某亦不会强求。若你有应下此事的觉悟,便接过这柄刀。
——我愿往。
——某素闻你行侠四方,为众人称道,应此事却未见犹豫,往后你孤身一人被千夫所指,就自觉永远不会后悔?
——侠者,应当坚守本心、胸怀天下,不为虚名利禄诱惑,不为流言蜚语避退,不为伤痛病死迟疑。
——哪怕人知晓?
——哪怕人知晓。
此后几日,太原城内多家商贾主事被人行刺,凶手将罪行钉在旁边,声称是为杀鸡儆猴。众人皆知他们几人故意囤积居奇、哄抬物价,更有甚者将供给的军备以次充好,但百姓慑于背后势力,不敢多言。
此事闹到了李光弼面前,商户们咄咄逼人,以钱粮要挟。为稳定民心,李光弼命人追捕凶手,少侠拒不受捕,打伤多名官兵后逃走。随后几家商户联合挂出悬赏,将少侠描述成十恶不赦之人。
他东躲西藏避了段时间,叶琦菲趁此机会立住脚跟,将太原的民生行计彻底稳定下来。
少侠离开太原城时,李光弼站在城墙上遥遥相对。他或许是特地来目送自己,少侠这么想,摸了摸藏匿于腰侧的小刀。
思及此,少侠答道:“我答应过的事……始终都铭记于心。”
他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。少侠缓缓呼出一口气,嗓音有些沙哑,态度则变得恭敬且温顺,“元帅肺腑之言,我此生不会忘。”
“你还能这么说,本帅就安心了。”
李光弼手中的灯火映亮囚室,薛坚立在牢门外,在两人交谈之际,忍不住细细地观察少侠。
重逢以后,这是薛坚第一次有机会静下心来看他。不是对决时的针锋相对,不是独处时的讥诮相向,薛坚恍然意识到,这是因为他在李光弼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。
所以,这才是少侠……最真实的样子。
“机会难得,有些不便传递的消息,还能趁现在告知,看来被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少侠想努力笑笑,可惜实在没有力气再乔装出游刃有余的样子。
“史朝义欲拉拢周贽,因此多次派人寻机接触,这次出战前,他命人暗中护卫,是我主动请缨,接下了这个任务。”
少侠继续道:“史朝义并不在意我能否活着回去,但所谓,我早料到他不会轻易托付信任,才会派他人与我共事,实则是要我们相互制约。
“史家父子天性多疑,取信他们并不容易,但我表现得足够好用,且如今已代史朝义施恩,让周贽得以安全离开,往后他就能借此事加以笼络。”
一口气说了太多话,让少侠开始微微气喘,但事关重要,机会难得,他努力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。
李光弼思索道:“周贽身为燕相,史朝义有意拉拢,意欲何为?”
“豺狼虎豹,怎会甘心屈于他人之下。更何况,他们父子本就流着一模一样的血?”
薛坚旁听至此,已经明白了大半,再听闻这句,惊觉少侠话中含义。
倘若真能引他们父子相斗,论是史思明杀子固权,亦或是史朝义弑父夺位,都会令狼牙元气大伤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李光弼说,“你有什么打算?”
“史朝义野心甚大,极善用人,但多疑敏感,易受下属挑拨。有关此事,往后我会继续筹谋。”
李光弼叹息道:“能做到这种地步,这几年,你确实受苦了。”
少侠一怔,随后摇头:“人生在世,总会有些令人痛苦却不得不做的事。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,其间种种,我也早就想到了。”
薛坚紧紧抿着唇,手指抽动了下,克制着没有动作。
尽管他们的话题凝重,薛坚却端地感觉,这是自他们重逢以来……不,或许也是这些年以来,少侠最轻松的时候。
“五天后,我会安排南城粮仓失火,此事只会由我可信之人经手,你可以放心。”
“烧粮草啊……这事我熟。”少侠轻声感叹。
他人生中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烧了十二连环坞的粮草,往后更是不计其数,现在兜兜转转,又得靠烧粮草出逃。
想到这里,少侠把纷杂的思绪晃出脑海。他今天状态不太对,总是会想到许多以前的事,未免失态,还是得尽力集中精神。
“除此之外,南城突袭一事,也多亏你提前传书。若你回去,他们可会因此事生疑?如有需要本帅配合的事,你尽可提出。”
“谢元帅费心,不过我已经安排妥当,在狼牙看来,泄露情报的那个叛徒已经死了。说到这,我还得谢谢薛……”少侠忽然咳嗽起来,待缓过来,他的声音更低了些,“谢谢薛队正的帮忙,替我解决了那个‘叛徒’。”
乍然被提及,薛坚心中百味杂陈,李光弼此时开口:“本帅来找你前,薛坚曾私下面见我,直言愿以本战军功将功折罪,保你一命。”
薛坚的掌心泌出了汗,少侠闻言垂首,半晌说:“他既然想当将军,就不该同一个叛党扯上关系。”
“诚然,为将领者,需杀伐果断,但重情重义同样难得。”李光弼道,“河阳一役,他让我看到了他的能力,也让我见识到了他的品行和敏锐的直觉。本帅能够看出来,他和你一样,也是个好苗子。”
不需要刻意,少侠的唇这下真的扬起弧度:“他以前说过,想成为他爹那样顶天立地的将军。薛直统领如果能看到他成长为如今的模样,想必也会……很是欣喜。”
那你呢?你也在觉得欣喜吗?
薛坚在心中问。他在脑中一遍遍地回忆刚才的对话。经年积累的感情与得知真相的如释重负交织,演变成更汹涌的、也更难过的心绪。
“您曾经问过我,往后孤身一人被千夫所指,会不会觉得后悔。事实上,不仅有您,我知道还有一个人在执着地探寻真相,还有一个人因我而痛苦过。”
“虽然不能告诉他,但这样就足够了。”少侠顿了顿,手腕的锁链发出撞击的铮鸣,他用力了几次,才能端正身体姿态,向李光弼郑重地说,“我有一事,想相求元帅。
“乱世终会结束,我也会有身死的一日。兴许我能看到战事终结,也兴许我根本活不到那一天……如果可以的话,届时希望能有一个机会,让我死在薛坚手上。”
李光弼长叹道:“不久前,薛坚也同我说了相同的请求。”
“是么……”少侠极快地笑了下,“这也能算是心有灵犀,得偿所愿吧?”
与少侠的反应截然不同,听到对方全然已经预想好赴死的说辞,薛坚的呼吸瞬间放重,虽然他很快就调整回来,但寂静之中,第三人的声音尤为明显,少侠起初还没反应过来,少顷后意识到:“这里还有别人,是谁?”
李光弼示意薛坚进来:“他是新的接头人,今日带他前来,是为了清楚其中缘由,往后你们也能方便行事。”
他向薛坚道: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一切,也是本帅决定托付于你的重任。”
脚步声靠近,在比李光弼离得更近的地方停下。对方没有开口,少侠的直觉在告诉他这个人是谁,但他偏偏不敢那么想。
这是少侠最期待发生的事,也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。
“你是……”
少侠的嗓音在发颤,“是……”
对方的指尖勾住少侠脑后的绳结,布料从面前揭下,露出覆着层水光的眸子。少侠双眼还朦胧着,被对方轻柔地托起脸。
水珠被带到睫毛上,少侠的视线得以聚焦,对上薛坚同样专注看着他的双眼。
“嗯。”薛坚低哑着回应,“是阿坚。”
他这是……在意识之中,唤出声了吗?
少侠被薛坚拥入怀中,隔着紧密相贴的胸膛,激烈搏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地,将对方的心情传递过来。
少侠强撑至今,精神彻底松弛以后,便是困意与疲惫感席卷而上,将他坠入了深眠。
“人生在世,总会有痛苦却不得不去做的事。”
对着这两位他欣赏的后辈,李光弼将少侠的话复述而出,“但若本帅能将这份痛苦削减一二,又为何不予以成全?”
“……多谢元帅。”
薛坚由衷地感谢自己能看到真相,哪怕觉得再悲痛,能够得知少侠从未背叛过自己,也从未改变过信念,就足以让他今后坚定不移地走下去。